《女否？棋否？》
“太主！太主！不好了，太主！”我正与董偃在漪然殿喝得半醉，欣赏甜腻的歌舞时，暖青一反往常的镇静，慌慌忙忙地喊着跑进殿来，我正要斥她出去，却听她道：”太主，方才宫里传出消息来说小姐被废了！”
一时间歌舞俱停，殿内一片寂静，手中精致的青铜酒樽从手中滑落，硬硬地砸到我的腿上生疼，樽中的清酒尽数洒在我华丽的衣裙上，浸湿的衣料紧贴着我的腿冰凉——然而这些感觉都被我极度的惊惧掩过，我听见自己艰难地颤抖着发声：”你，你说什么？”
暖青没有回答，我却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莫大的悲哀。
一直在我身后的董偃却开了口。他挥退伎人们，淡淡道：”太主，既然小姐这枚棋子废了，那便再立一个便是，不过是再等几年或是十几年罢了。”
满口不在乎，激得我有些恼，也使我的酒醒了大半——
那么，娇娇被废，竟是实了。
但我仍不肯相信：虽说在我答应将我的娇娇许给彻儿时，看她与他从王府搬到皇宫，我便知晓，总有一天，他会废了她——娇娇恁样性傲，是驾驭不了他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满以为以我助他登上皇位的功劳，这事他至少要推至我薨逝后，他竟敢——
！
怒意让我更加清醒，也更加冷静。眼前一片清明，我听见自己向暖青道：”备酒，备车，唤人为本宫更衣，本宫要去拜访司马公子。”
“可是，太主，小姐已经没用了，你何必在一枚废子上白费力气？”董偃从身后环抱住我，下巴抵在我出露的锁骨上，用的是它最具魅惑的声调——依旧是满口满不在乎。
以往最有效的媚术今日好似失效了，还勾起了我的反感。我挣出他的怀抱，独自起身，冷冷地睨了一眼还歪坐在地上的他，斜嘴一笑：”你，今天很是多嘴啊。”
他被我冷漠的眼神吓到，垂了眼下去不再说话。
回到寝殿，换下弄脏的华衣，更上颜色极素的家常衣裳——尽管再如何加长也是奢华——挽一个普通的云髻，不及施弄脂粉，就来到侯府门口，暖青早已命管家备了上好的清酒，调来一辆已是最简约的马车，我满意地点头，一转眼却见董偃衣着华丽也站在车旁，登时拉下脸来：”你跟来做什么？穿成这样是要庆祝什么吗？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滚回府去，今日别再叫我看见你！”
这是他入府以来我第一次斥责他，还是当着诸多下人的面。他显然是被我吓到了，在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涨红了白净的脸，向我躬一躬身，走进府去。我看着他跨进府门，绕过影壁，才上车离开——他的背影竟有些可笑的落寞。
车是驶向司马家的酒肆的。
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压倒万千物质聘礼迎得美人归的故事已传遍万千巷坊，连当日听后只是摇摇头一笑而过继续对酒当歌的我，如今听闻娇娇被废竟也对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十分向往——如果可以，我真想问问故事的女主是如何让这风流才子对她矢志不渝的。
忽地想起方才董偃惹我发怒的话，恍然明白：原来娇娇与我同他人与我是不一样的——她不仅仅是我步在皇家的一枚棋，还是我馆陶大长公主刘嫖的女儿。或许在向粟姬隐晦表达联姻想法时，我是将我的娇娇看成一枚棋子，以护我侯门周全；或许在接受王氏帮彻儿入主”金屋”的请求时，我是把我的娇娇看成一枚棋子，为报复粟姬拒绝我的联姻；或许在看着我的娇娇凤冠霞帔、娇艳欲滴地嫁入胶东王府，搬入椒房殿时，我依旧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这是为我的娇娇好。现在，我的娇娇被废了，诚然，她已是一枚废子，永无翻盘的余地，但她现在只是我的女儿、我的娇娇，我此番只是真心为我的女儿办事，哪怕只是将她接回侯府，让她不再受伤！
我正兀自想着，我安插进未央宫的知风策马追来与我的车同步，用只有我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太主，属下打探到了小姐被废的原因——小姐行为不检点，在宫内不仅大行巫蛊之术，还豢养女宠，有断背之好。”
？！
这消息当真如晴天霹雳，一个惊雷凭空在我头顶炸得山响——我的娇娇竟会被传出有断背之癖，真是——
“太主，小姐此事据说连累了三百余人，楚服也将要问斩。”
楚服？哦，就是那个妖媚得是男人就会被勾走半条命的巫医。
真是怪事一件接一件，层出不穷啊，连彻儿这样一个喜新厌旧的男人都没有被她迷了心智——不想再多想，这一次，我只想单纯地为我的娇娇做些什么。
“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别让别人发现。”
“吁~”车夫一拉缰绳，马慢慢停了下来，车正停在司马相如的酒肆门口。
我稍稍整了整衣裳形容，款步踩在车夫宽厚稳重的背上下车，带着两名近侍进入了酒肆。
是时司马相如正与他的爱妻卓氏文君在肆后的小院子里置琴对奏，曲调似是往日的《凤求凰》，却因是二人对奏，又有几分不一样的感觉在其中：少了几分单恋之婉约、追求之急切，多了几番成亲后日胶夜沐的如水平淡和溺恋。
我立在一边听了良久，想到了我的娇娇，还想到了我自己。我和我的娇娇一样，不过使用来维系家族荣耀的一枚棋子，我们的婚姻都是政治悲剧，我与陈午之间没有真爱，我的娇娇也只是单恋而已。
一曲终了，卓氏抬起头来，看到我和我身后从仆怀里抱着的酒坛，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日的酒卖完了。”
她的笑让我呆住：我的娇娇该是一般大罢，我的娇娇本也该如她这般笑，可现在她的泪应已哭尽了罢。
“夫人？”卓氏见我看着她不说话，轻轻唤道。
我闻言极力扯出一个笑：“本宫方才看到你，想到了本宫的女儿。”
“那夫人是？”
“本宫是废后陈氏的娘亲。”不是馆陶大长公主，不是堂邑侯的遗孀，不是世人尊称的“窦太主”，我今日只是一位人母。
苦涩，只有苦涩。
她眼里印着明显的同情和怜惜，那司马相如呢？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从他的角度看，是不是在嘲笑我呢？嘲笑我错误地拿自己的女儿做棋子放在未央，嘲笑我如今白费力气去救一枚废子。
苦涩，尽是苦涩。
深吸一口气：“本宫是来请司马公子为本宫的女儿写一篇赋的。”
不知为何，下面的话自己就接出来了。
“本宫当时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没有让本宫的女儿习得一点能拿捏住人君的东西真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否则今日本宫的女儿也不会因一个下贱的讴女被废。
“本宫当日就不该贪图一时得意、报粟姬之怨而将本宫的女儿做筹码，将王氏的儿子扶上皇位，若是王氏的儿子依旧是胶东王，本宫的女儿大概便不会被废了吧。
“本宫早该看清本宫的女儿于本宫而言是什么，早该尽一个娘亲应尽的责任，而不是错误地让她嫁入凶险的皇家——她被这个侯府保护得太好，纯净如她，不懂得在后宫涌动的暗流中保护好自己，本宫的女儿绝对不会有断背之癖，她此番绝对是被人陷害！
“本宫如果没有沉迷于美色，本宫的女儿完全可以逃过这次陷害！
“都是本宫的错！都是本宫的错呀！娇娇，娘对不住你！
“你哪里怕是与一个爱价至深的布衣怕是也该过得比自己幸福罢。”
我已泣不成声。
我，馆陶大长公主，堂邑侯夫人，也人尊称的“窦太主”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这样的事大概不会再发生了吧——我不会再是谁的母亲了。
“本宫此次前来仅是身为人母，公子若是不愿，本宫不会强求。”
本以为清高如他，他是会拒绝的，他却道：“文君，备笔墨。”依旧背对我。
我想他此番爽快答应，殆是也有几分功利夹杂在其中罢，但我救女心切，不想再权衡那么多了。
他写得很快，卓氏刚摆好笔墨，他便接过笔稍稍蘸墨，在竹简上一挥而就，一气呵成。
我接过竹简，并没有着急看，而是命从仆将酒坛摆到酒肆的架子上，向卓氏道：“多谢司马公子肯出手帮忙，这些是陛下赐予本宫的酒，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只是希望能帮娘娘复宠罢了。”
“复宠是不可期望了，本宫只愿陛下能允本宫将本宫的女儿接回府。”我抱紧那卷竹简，“本宫衷心希望卓姑娘能幸福。再次感谢司马公子，你对本宫的恩情，本宫记下了。本宫告辞，不必相送。”
走到酒肆门口，刚要迈出去，我又转身对卓氏说：“方才你对本宫笑时，本宫在想：若是当日本宫没有走错，本宫的女儿也该笑得像你一样幸福罢。”
转身离去，因为不想再看到卓氏那幸福得刺眼的脸。
赶到宫里时，知风传来消息：“废后的结果已经定了，三百多人受到牵连被杀，楚服明日问斩”，然而我还要再做最后一搏。
宣室殿里，彻儿正若无其事地处理公事，见我进来，头也不抬道：”太主若是为了她，那便请回罢。“
心一下子冷到了极点。
原先眼前这个男子还称我的娇娇为”表姐“或是”娇姐姐“，哪怕仅是”陈氏“，如今，却只剩了一个”她“！
极力隐了怒意，递给他那卷竹简：”本宫是来向陛下举荐一个人的。这是司马相如为本宫的娇娇作的赋，请陛下瞧瞧。“
他仔细阅读了那赋，却只是称赞司马相如文采好，对我的娇娇一个字也没有提！
我紧紧地盯着他，他却好似没有看见。如果此时我手中握有一把剑，他早已被我刺穿千百回了！
正当我快要爆发的，他突然道：“不要再盯着朕看了，结局已是如此，难道朕还要再下一道诏书重新封她为后吗？太主，朕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你却没有把握好，一步错，步步错。”是啊，那个时候我还在与董偃寻欢作乐，知风求见我却不见，此事不怨我怨谁？
“本宫有能耐将你扶上皇后，自然也有能耐让你下来。”我冷道，却是孤注一掷，我深知近几年我沉溺情色，我原先的亲信都被眼前这个男人排出政治中心。
“呵，姑母，朕在人前尊称你‘太主’，但在这里，你与朕的权力孰大孰小，姑母应该清楚得很罢。”他终于抬起头来，冷笑。
“这几年，陛下成长得很快。”
“是，朕成熟了不少，但比太主应晚了几年——朕实是琢磨不透太主恁样精明权术为什么太主的两个儿子和她都很是单纯呢？”
是啊，我也很不明白，娇娇也便罢了，陈须和陈蟜也忒不争气，须儿在陈午死后就因服孝期间与人通奷被杀，蟜也宛然一个纨绔子弟。
“陛下既然与韩嫣可同室而寝，为何不允娇娇被楚服蛊惑？”
“并不是每一个女人可以像太主一样行苟且之事而不被惩罚，何况朕不是堂邑侯，须听从太主摆布。”
彻儿已是怫然，不，他不是那个我所熟知的彻儿，他是一个可怖而陌生的男人。
话已至此，便也没有什么可谈了，我微微躬身：“陛下先忙罢，本宫告辞。”
“她正在长门宫。”那个男人没有抬头，冷不丁地冒出这样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几乎是用喊的：“本宫可以接娇娇回侯府么？”
“如果她愿意的话。”
欣喜冲击看我的理智，我脚步加快想要离开这里，赶快赶到长门宫，我曾经居住的地方，接我的娇娇回去。
然而在我要关上殿门的一刹，我清楚地听到他说：“太主，朕会代你好好待她的。”
不管不顾地赶到长门宫，推开被岁月濯洗得有些褪色的宫门，步入年久失修，但打扫得还算干净的正殿，我的娇娇正在那里失神地坐着。
“娇娇，”我呜咽一声跑上前紧紧抱信我的娇娇，却惊奇地发现她已瘦得不成样子，”娘来晚了！”
她却推开我，扭过头去：“对不起，娘，娇娇辜负了你的期望，是娇儿错了。”
“不不，娇娇没有错是娘错了，娘不该将你视为棋子……”抬头直视她的眼，却见她的眼底布满落寞——先前我那个骄傲的娇娇去哪儿了？又想起她方才的自语，心已凉了半截——她也以为我是也利用她吗？我的娇娇啊！那个男人跟你说了什么，磨尽了你的傲！
“娇娇，娘是来接你回府的，跟娘回侯府吧，娘不会再让你受苦。”几乎是渴求，却见如似怕我一般，缩了一下，眼中恐惧加剧，“不，我不要回去，我要呆在这里……”
看她这般模样，两股清泪冲出我的眼眶，无言流下——我的娇娇，全是我害她至此啊！
狼狈起身，恍惚挪步，来到昔日我跑动玩耍过的院子，不禁放声大笑：”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刘嫖啊刘嫖，你计算了一辈子，连自己的女儿都算计进去了！哈哈哈哈，刘嫖，你命该归矣！哈哈……”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么回到侯府的，只知道自那以后，我便把自己锁在寝室里，谁也不见，包括董偃，任由他整日整日地在门口哭喊，任由他整宿整宿地跪在门口。每日看到铜鉴中自己日渐憔悴的脸，鬓边日益增加了雪意，却再也没有寻欢作乐的欲望。
有一日，实是被董偃烦不过了，我把暖青唤进来：“让他闭嘴。”
曾经的欢娱不再，曾经的温情不再，曾经的故人也不再。
物是人非，情随事迁，生无可恋，死亦无悲。
泪已流尽，笑亦用完，余下的只是等待死的降临。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我便也是如此了。
董偃已死，再没有什么能勾起我的悲哀、我的愧疚了，但木已成舟，我的娇娇已是不能回来了，这已是被烙下的事实。
再没有什么可引起我情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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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8年。
我已不能适应室外刺眼的阳光，余事不论大小，皆交由暖青去打理，她处理得怎样，我也不得而知了，知风也已许久没再向我传过宫里的消息。
犹记那是一个阴雨天，暖青在门外禀道：”太主，小姐殁了。”
我竟松了口气：我的娇娇终于摆脱了我赋予给她的枷锁，而我还要继续背负我为我自己套上的枷锁，甚至我自己的罪孽又加了几分。
翻身，双眼无神看向地面，仿佛董偃还在身后抱着我，用他独具魅惑的嗓音同我话着情话。
“偃儿啊，若是日后有女儿，一定不要嫁入皇家……找个与她两情想悦的哪怕是布衣白丁也好啊……”
翻身，双眼无神看着床顶，仿佛陈午还躺在我的身边，向我诉说着朝堂上的局势。
“侯爷，本宫教养无方，养育不力，本宫与你的三个孩子都教本宫毁了——娇儿被废，须儿被杀，蟜儿离死亡也快不远了。本宫自知时日无多，但实是愧对于你，无脸与你相见——”
突然，似是回光返照，半盍的双眼突然睁圆，我唤进暖青：”本宫死后不要与侯爷合葬，将本宫与董偃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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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128年，馆陶大长公主刘嫖逝世，与董偃同葬于霸陵。
